君安可归
15
第二天，靖王再光临苏宅的时候，梅长苏正靠在床上闲闲的翻着书，看到来人温和的笑了笑。萧景琰沉着脸，一言不发的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揭了被子先去看他腿上的伤。
“刚刚上过药，已经好多了。”梅长苏任由他动作，声音难得带了一丝心虚，“景琰，你别还为这个生气……”
萧景琰抬头见他脸色还不错，只是微白的额头上残留着汗迹，想是刚刚用药酒揉开伤处时又受了一番苦楚，心里一软，但想着昨天蔺晨的话，还是继续绷着脸，声音里带了一丝无奈，“我生什么气，反正受苦的是你自己。是我傻了，明知道到你这个人这方面信用差得很。”
床上的人自觉理亏，听他这么说也只是笑，一句反驳都没有。
“不过没关系，好歹蔺晨在你这里，有他盯着可比你自个儿的保证有用多了。”萧景琰依然面无表情，话里却有了些挪揄的意味，“再等段日子，霓凰回了京城，就有人好好管着你了。”
梅长苏见他这般表现，心知好友已经不生气了，想到远方的霓凰，眼底流露出淡淡的思念来，不欲让自己情绪波动，他很快压了下去，抬头对萧景琰说起正事，“我想了想，这后半年最重要的几件事情须要与你说一说。”
靖王看到了他一瞬间的表情变化，心里暗暗盘算着想法子让霓凰早些回京来，面上不动声色的认真听他讲。
“太子被废和你接下来进封亲王的事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的变动，我们顺其自然便是。比较要紧的是卫峥那里，之前蔺晨已经传了消息去，我也派了人亲自去云家一趟，倒不用担心他再像上一世那样落在夏江手里。”
“这样最好。”靖王十分赞同的点头，“你也不至于再为了救人身陷悬镜司。”
梅长苏听他这么说眼神闪烁了一下，只道：“誉王手下的秦般若会从我这下手，这次既然我事先知道了，倒是可以好好利用一番。夏江那里也可徐徐图之，他不会眼看着你得势，肯定会有所行动。赤焰的案子是你和皇上之间的一根刺，也是他最大的倚仗，这次他抓不到卫峥，主动权就掌握在我们的手里，倒不用担心什么。我想……设个类似的局，让夏江再次失去皇上的信任。”
“设局？”萧景琰没有多想，只是提醒道，“你刚刚病了一场，还是等身子好一些在想这个吧。反正你千万别想个利用自己作饵，再进一趟悬镜司的法子来。”
“这事到时候再说吧。”梅长苏不置可否，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景琰，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弱不禁风。上一世，也不过在床上躺了两天，最后不也好好的吗。”
“哼！你那样还叫好好的！”萧景琰一下子提高了声音，“你病
的都不敢见人了还敢说是好好的！”
见床上的人垂了眼帘不再打算开口的样子，萧景琰心底一个念头闪过，不禁狐疑道：“小殊，你不会真想用自己做饵去对付夏江吧。”
“怎么会……”梅长苏的表情十分无辜，可是盯着他的萧景琰就是觉得这张毫无破绽的脸上透着几分心虚。
“只要你别想着利用自己作饵，其他的我们都好商量。”萧景琰牢牢对上好友的眼睛，一字一句都咬的很重，“反正我绝对不会眼看着你再进悬镜司一次，你有什么计划必须事先告诉我。”
梅长苏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
“小殊！这个你必须答应！”萧景琰有些急了，“我也不是以前那般什么都不知道，你若又要一味的牺牲自己，我不会同意的。”
“景琰，”梅长苏终于抬起头来，“我没有想要拿自己来做牺牲，你多心了。”
萧景琰却是一点都不放心的样子，放缓了声调，颇有几分语重心长道：“小殊，这重来一世，那天大的遗憾和悔痛，你不能让我们再经受一次。”
“景琰……”梅长苏的声音里透着歉意和淡淡的疲惫，他靠在床头，眼神投向远处，“景琰，上一世的事，我很抱歉……可是我现在仍然有不得不做的事……”
“不得不做的事不是让你去送死。”这回不等萧景琰说什么，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蔺晨已经语气不善的接口道，“既然是重新来过，你就想个两全的办法来，不然我们谁也不会放你去冒险的。”
梅长苏歪着头打量了蔺晨一眼，再看萧景琰眉头紧锁严厉瞪着自己的模样，竟是轻轻笑了出来，颇有些无奈道：“放心吧，你们俩这么盯着，我不会，也不敢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我保证还不行吗。”
“你的这种保证谁还敢信？”蔺晨撇了撇嘴，十分粗鲁的拉过病人的手诊脉，萧景琰绷着脸坐在旁边没说话，但也是一副不怎么放心的样子。
梅长苏抬头看着两人，嘴角带起温暖的弧度，“景琰，蔺晨，我很想弥补上一世的遗憾，为了这个，我也不绝不会让自己出事。不过是一个夏江，他没有那么可怕。我上一世能折了他，这一次预知先机，就更加不会有问题。在这件事上，你们当相信没人能比我做的更好。”
梅长苏此时的模样依旧是带着病容的苍白虚弱，可是他娓娓而言的声音里却透出如霜的傲气和坚定来，让人生不出怀疑的念头。
“小殊……”萧景琰在心底狠狠挣扎一番，最后还是咬咬牙道，
“好，我信你。但一切必需以你的健康为重。”
蔺晨眉头挑了挑，并不十分意外的看了靖王一眼，才用他一贯散漫的语气道：“作为朋友，作为大夫，我现在只管照看你的身体没事，别的你爱怎么折腾都随你。”
这般，便算是达成了共识，梅长苏为终于说服了两位好友暗暗松了一口气，心里那个已经有了雏形的计划也渐渐变的清晰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靖王加封亲王，接管巡防营，太子被废，到最后萧景琰同样穿上七珠亲王的朝服立于庙堂之上，一切都沿着上一世的轨迹顺利的行进着。
自从相认之后，萧景琰和梅长苏见面的地方就直接从秘道转移到了苏宅。萧景琰每每进宫过后总会带来母妃特意做的点心，让吃遍了天下美食的琅琊阁阁主都赞不绝口，就连一向冷冷模样的小飞流在看到靖王手里的点心盒子时，眼里都会露出几分欢喜的神色来。
这天，苏宅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当威风凛凛的佛牙从萧景琰身后昂首而出见到梅长苏时，不用任何人招呼，它已经向上次那样仰头欢快的长啸了一声，直扑到人身上撒起娇来。梅长苏颇有些狼狈的应付着，含笑躲开佛牙亲热的口水，那模样让一旁看热闹的蔺晨更是笑弯了腰。
好一会儿，佛牙才一步三回头的被很开心蹦过来的飞流拖出去玩了，梅长苏有些无奈的整理着衣服，瞪了旁边强忍着不笑的萧景琰一眼。
后者十分无辜的道：“不能怪我呀，你上次去我那里见了佛牙后就不敢来了。佛牙见不到你隔三差五的闹脾气，把战英他们折腾的够呛。今天我看它又不肯好好吃饭，就只好带到你这里来了，也可以和飞流玩一玩嘛。”
“好好好。”梅长苏继续瞪着他，有些被气乐了，“都是我的不是行了吧，你敢说你上次不是故意放佛牙出来的，不然它怎么会突然冲到你的书房来。”
“对呀。”萧景琰挑了挑眉，一副你才知道的样子，“如果不是为了吓吓你，我干嘛特意打招呼让佛牙到前院去。还跟我说什么特异功能，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三岁的时候乱逗宫里养的小狗仔被狠狠咬了一口的事了，为这个，好几年你看到狗都秫得很。”
“真的真的？”梅长苏还没接话，蔺晨却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窜过来，不怀好意的问道，“长苏，原来你怕狗呀，我回去马上养两只玩玩。”
“已经晚了。”梅长苏拿起茶慢慢喝了一口，“后来我自己养了一只最凶的大狗，就变成只有狗怕我的份。”
萧景琰忍着笑补道，“的确如此，你看佛牙可是我从小狼仔养大的，平时威风的很，结果一到这家伙面前就不听我的话了。连狼都这样，狗他就更不会怕了。”
“切！没劲！”蔺晨瞬间垮了脸，当着长苏的面对萧景琰抱怨，“还以为你有法子能治治这人呢，真是没趣！”
梅长苏一副神色安定的模样，任由两个好朋友打趣。
“治他？这小子从小就是个混世魔王，不过嘛……”萧景琰扫了林殊一眼，脸上的笑容突然变的有几分深意，“今天刚刚得到一个消息，能管住这人的，马上就要回来了。”
“你说什么？”一旁的梅长苏面色一变，语气颇急的道，“霓凰怎么会突然要回来？”
扑哧两声几乎同时响起来，对面坐着的两人看他这反应都笑的不行。萧景琰故意慢慢也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才挪揄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原来你也承认只有霓凰能管着你。”
“你别闹了，快说到底怎么会事，霓凰怎么会突然挑这个时候回来。”
“别担心，不是霓凰挑这个时候回来，是陛下下令召她回京的。”萧景琰暗中准备了许久，今天尘埃落定，本就是赶着来告诉好友这个好消息的，当下也不卖关子解释道，更出言讽刺穆家小王爷承爵后依然不堪重任，累得姐姐蹉跎年华无法嫁人。穆青少年心性，当庭向陛下请求赴云南，换家姐入京觅得如意郎君。
左右现在南楚与我国修好，并无战事，陛下也心疼郡主，已经同意了穆青的请求，传旨让郡主择日回京。小殊，你们很快就可以团聚了。”
梅长苏闻言却是沉下脸垂目思索了片刻，才抬头道，“景琰，你老实告诉我，这件事是不是你策划安排的。”
“是我安排的，我特意写了信给霓凰。”萧景琰并没有隐瞒他的意思，很快一五一十地将其中的策划说了个清楚，最后叹道，“其实也多亏了穆青，这孩子虽然年轻但已经有了肩负重任的担当在，就是他坚持给霓凰写信要换姐姐回来的。你别担心，现在边关还算稳妥，霓凰也想趁此让穆青有一番历练。至于霓凰，她见识才智都不输给男儿，回京来也可以帮你分担一些压力，她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可你也应该和我商量一下的，毕竟……”
“这你就别怪我自作主张，我若和你说了，你会同意才怪了。”萧景琰不客气地打断道，“你们分别多年，早一些团聚，是霓凰所愿，不也是你自己心里盼望的吗？小殊，左右圣旨已经下了，你呀，就不要再顾虑这些了。”
“我看也是，”接话的是蔺晨，这人故意把脸凑到梅长苏面前盯着他的眼睛道，“长苏，郡主走的时候你那么舍不得，躲在院子里弹琴伤感。现在郡主要回来了，你又磨磨唧唧的干什么。就说句老实话，你心里现在是不是跟抹了蜜一样甜。”
梅长苏侧过身子不理会他，飞流这个时候正好进来了，奔到苏哥哥面前歪着脑袋打量了一会儿，突然咧了嘴大声道，“苏哥哥！笑！开心！”
“小殊你看，飞流可是不说谎的。你明明就心里高兴得很。”
“哪有这么明显。”梅长苏嘟囔了一句，避过两人的目光弯下腰去招呼跟着飞流跑进来的佛牙，最后仿若无奈的叹道，“你们呀……”这语气却怎么听都有几分轻快。
年底，金陵的天气严寒酷冷，连续数天的大雪，将全京城罩得茫茫一片。
苏宅虽然有蔺晨这位早早知情的蒙古大夫在，梅长苏还是不可避免的犯了旧疾，整日整夜的咳喘着，虚弱苍白的模样让每天前来探望的萧景琰心痛不已。梅长苏自己也颇有些无奈，收到的消息说霓凰就在这几天到金陵，可他这个不争气的身子却是这般狼狈无力的模样。
“你给他看了这么多天，怎么一点起色都没有。”在梅长苏又一次咳得吐出血来，萧景琰终于忍无可忍的对蔺晨低吼道，“之前你不是说有办法根治他的病吗？”
“我是说过呀，治病的法子我也已经找到了。”蔺晨一只手按在梅长苏的腕上探脉，一只手给他顺背，语气却是一点都不着急，“可我也说过，治病需要他平心静气，神思松弛，再悠悠哉哉的静养上一两年。你看他现在这个样子，做得到吗。”
萧景琰闻言脸色一僵，狠皱着眉头，扶住床上这个依然埋头低声闷咳的病人，劝道：“小殊，你的身体更要紧些，思虑过重不利于你修养。剩下的事，你交给我，我不是以前的萧景琰，你信我，我会办得妥当。”
“咳咳咳……咳咳……景琰……咳咳咳……”梅长苏接过蔺晨递来的水喝了几口，慢慢缓过气来，才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道，“我信你能办成，可是，思虑在心，岂是说停就能停的，有我在，把握总要大些。景琰，你放心吧，我只是这几日天气冷，才咳得厉害些，没事的，蔺大阁主的招牌可不是那么容易砸的。”
萧景琰见他这么说脸上一急，正准备再劝，旁边收到这话的蔺晨却是不动声色的扯了扯他的衣袖。这位蔺阁主看着梅长苏哼了一声，颇有些粗鲁的将病人的手塞回被子里，表情透着幸灾乐祸，“你是砸不了我的招牌，不过晏大夫这几天气得不轻，我可是帮你挡了不少骂，等你好了，再让他慢慢跟你说道说道。”
蔺晨越说越有些兴起，完全没注意到梅长苏和萧景琰突然变得有些诡异的脸色，还手舞足蹈的模仿着晏大夫的表情道，“你不知道晏大夫攒了多大的火气，那脸呀，黑的像个大锅底，说话呼哧呼哧的上火，连胡子都气得频频上翘，我都不敢让他过来给你看病，拦了好几次。可怜我这个老实人，每次替你忽悠一个老人家，长苏你说，有我这个蒙古大夫在，你这养病的日子是不是好过多了……”
“咳咳咳……”梅长苏用力咳嗽了几声。
蔺晨伸手给他顺背，一面还眉飞色舞的打算继续往下讲，梅长苏只好用力掐了他一下，拼命使了个眼色。蔺晨这才后知后觉的注意到面前两人的表情不太对劲，特别是旁边刚刚还沉着一张脸的靖王殿下居然一副强自忍笑的模样。
这时门口有人重重的哼了一声，蔺晨转身一看，正对上老大夫如他描述般火气蹭蹭的黑脸模样，狠狠瞪了他一眼，便呼哧哧的转身气冲冲的走了。
“老晏，你听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蔺晨惨叫着跳了起来，立马追了出去，屋子里一下子恢复了清静。
梅长苏满脸无辜的笑意，“这下好了，让晏大夫出出气，我也算逃过一劫了。”
“你呀你呀，”萧景琰扶他躺下，抱怨道，“就应该让晏大夫好好管管你，让你这么不注意保养。”
“哪有，”梅长苏躺下来，一本正经的争辩道，“这几天我可是一直听大夫的话，在床上歇着的。”
“可蔺晨说，你昨天几乎没睡着过。你再不快些康复起来，等霓凰回来了，我可要跟她告你的状。”
“别告诉她……别让她……跟着担心……”梅长苏回答的声音低了下去，昨夜咳得一夜未能安歇，现在无边的倦意涌上来，竟就这么撑不住的昏昏睡去了。
萧景琰小心给他掩好被子，无声的叹了口气，起身出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