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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说话

君安可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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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这段时间的金陵城当真是乱象丛生,滨州侵地案、兰园藏尸案,再加上何文新螺市杀人案,一时间金陵城内名流暗流齐齐涌动,各方势力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在这样的情形下,靖王明面上当然还是继续当他不受重视的皇子,只是这一次不用梅长苏来提醒,萧景琰便开始着手整顿内部,多年治理国家的经验让他把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在年末的一场寒雪中,梅长苏低调的搬出了宁国侯府。一时多方都送上重礼以贺这位在京城中名声大振的苏先生乔迁之喜,萧景琰的贺礼夹在当中倒也并不引人注意。梅长苏新搬的宅子实际上和靖王府只有一墙之隔,这一点还是让早已知情的萧景琰有几分欣喜。

不知不觉冬至到了,梅长苏如期递上拜帖到靖王府,这一回萧景琰亲自出来相迎。庭生也跟在一旁,见到梅长苏和飞流的身影脸上露出笑意,等靖王和梅长苏相互见礼客套后,才迈前一步拜倒,“见过先生,飞流哥哥。”

靖王看到这一幕,脸上有几分欣慰,想必逝去的兄长是十分愿意看到这个孩子跟在小殊身边的。

飞流很开心的把那件刀枪不入的金丝衣塞给了庭生,庭生也展颜道谢。

梅长苏出门时,是算定了靖王差不多已处理完军中事务才来的,可此时一走进虎影堂,竟看到里面还齐齐整整地站着靖王手中最得用的班底,一大半是熟人,少有几个不认识的,也俱是目光坚毅、身形挺拔的军中豪士。见靖王进来,众人立即一齐抱拳行礼。

萧景琰看见好友面色平静淡然,心中一痛,这里大半人昔年都曾跟随自己和赤焰军的少帅并肩作战过,想必他们绝对无法想象眼前这个孱弱的文士竟然就是让他们万分敬佩的少将军吧。按耐住翻滚的情绪,萧景琰很是郑重地开口道:"这位是苏哲苏先生,是本王很好的朋友。日后大家相互关照。"

这段时间靖王对于府中的军士多有整顿,如今他又是这般郑重的样子,众人都不自觉站直了几分,齐声称是。

梅长苏淡淡一笑,点头回礼。他知道萧景琰的好意,军中这一群猛将见到自己这副病怏怏的样子大概都会有几分不屑吧,因为军中的风尚,一直看不大起不耐劳苦的娇弱之人,想起当年聂叔叔刚入赤焰军时,不也很受了自己和景琰一些排挤,直到他一连指挥打胜了几场硬仗后方才好些么?

运帱帷幄,摧敌肝胆。这位赤焰军中的智魂,用兵一向奇策百出,但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却又异常的简单。

“小殊,你要活下去……”焦黑的火柱压在那单薄的背上,他拼尽全力将自己推入雪坑时说了这么一句话。那双清亮的眼睛里只有期盼,没有仇恨。因为他只想要林殊活下去,而活下去之后能做什么,聂真并不强求。

可逝者不强求,生者却不能遗忘。

“先生不舒服吗,脸色这么苍白。”萧景琰刚刚和战英交代了几句,就跟梅长苏一块并肩走向书房。

梅长苏从遥远的思绪中回神,正对上好友带着关切和担忧的目光,不免一笑,只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今天,似乎比昨日要更冷几分。”

“那是当然,今天是冬至嘛。”靖王面上带着浅笑,心里却只觉得难过,难以想象,曾经那个雪夜薄甲的小火人会这样低垂着眸色说自己怕冷,萧景琰努力维持着面色的平静道:“刚刚已经吩咐了在书房添置火盆,到了屋子里应该就会暖和许多。”

 “有劳殿下了。”梅长苏客气的笑着回应。

这么一来,两人也不再像之前那么沉默,略略说起几件琐事。等转过了弯,书房已在眼前,火盆大约是靖王早早吩咐人搬进来的,现在屋子里已经十分暖和,这份细心和周到让梅长苏心中甚是温暖,却又总有几丝不安和忧虑始终环绕在心头。萧景琰几次因为自己身体不适而失态样子清晰的在梅长苏眼前划过,景琰是个太重情义的人,他越是这样把他的谋士当做朋友,也就越让人担心有一天他会为了这份情谊而顾虑牺牲。

梅长苏随意找了一张靠椅坐下来,抬头无意中瞟见靖王的目光从南窗下的那张旧椅上掠过,心里突然一酸。那才是曾经习惯要坐的位置,只是现在物是人非,纵然自己想要去坐,只怕景琰也不肯了。这也徒然惊醒了他,林殊已经死了,即便萧景琰一再表达将梅长苏视为重要朋友的善意,即便梅长苏深刻感动于靖王坚定真挚的情谊,林殊曾经该有的温情脉脉也已永远在烈火中化为残骸,既然已经坚决地踏上这条不归路,梅长苏便应该是作为萧景琰手中最锋利的剑和最坚固的盾而存在的,那些阴暗的、沾满血腥的事都要交给他来做,同时他要尽最大努力不让景琰在夺嫡的过程中被染得太黑,这样死去之人的血才不会白流。

梅长苏微垂着眼帘,深邃的眼底慢慢多出几分带着创痛悲凉的漠然,却又有着重重不移的坚定,他该尽快让萧景琰明白,眼前的苏哲只是冷血阴暗的谋士,只是皇子夺嫡的尖兵利器,更只是必要的时候绝对可以牺牲的棋子。因为对于萧景琰这般看重情义的主君来说,他的谋臣绝对不能作为他心中的挚友来影响他的判断,从林殊以梅长苏的姿态站在靖王面前时开始,他们同向携手的路便已注定各自孤独冷凄。

萧景琰当然不会知道梅长苏这一转而过的许多心思,他只是在看到那张旧椅时想起了那段已经过去太久太久、华光漫射的精彩岁月,那些快乐、温暖,有兄长也有朋友的日子,那些因为失去而显得完美的日子。也许触景伤情这种事与时间和阅历都没什么关系,那些熟悉的过往就安放在这些静态的一桌一椅中,在不经意间叩动故人心底那根自以为藏得很深的轻弦。

安坐奉茶,一应礼数尽到后,两人的对话便立即转到了正题上。

滨州侵地案,萧景琰在梅长苏的策划下由蒙统领推荐当上了主审,这次梅长苏来的目的主要也是为了这件事情。

 “誉王暗示我想办法向你致意。侵地一案的处理你尽管放开手脚,不必顾念他。” 梅长苏下定决心后反而表现得十分平静,看起来跟他一贯的样子没什么不同。

萧景琰语气平缓地回道:“先生放心,我本来就没准备顾念他。” 

 “你是昨天接的圣旨吧?过了一夜,可有什么想法?”

 “悬镜司转来的证据已经足够了,此案并不难审。”靖王的声音依然平静,却无端有几分不怒自威的从容,“庆国公不仅仅是纵容,他是主犯。”

 “可他是一品军侯,有获恩赦之权。”

 “犯人命案满三人者,不赦。”

 “他在京都,人命案他并非亲自沾手。”

 “朱家村屠村之举,有他的密函为证。”

 “密函非他手书,仍是他府中师爷所为。”

 “这位师爷昨晚已被我请来,今天就招供了,也不是什么硬骨头。”

 “真的是客客气气去请的么?”梅长苏目露赞赏之意,“殿下能一下子看到悬镜使的证据链中还少了这位师爷,下手疾如风雷,抢得先机,苏某佩服。”

靖王面上却毫无自得之色,重生再一次接手这个案子,他比任何人都要明白这背后林殊所花费的心思,而他要做的,就是照着好友所布下的精密棋局义无返顾的走下去:“那是因为庆国公以为这封密函已毁,并不知道它落入了夏冬之手,否则早就灭了口。”

 “但殿下可曾想过,庆国公一案若是处置的严厉,各地有了血债的,多半会被效仿上告。以前州府衙门押案不收,现在却不会了,你有信心处理这后续的大麻烦吗?”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何事不可为?再说先生既然问我,便是早已想好了应对之策,我信先生。”

梅长苏听见最后半句眼神微微一滞,虽然他今天登门,本来还有鼓励靖王不要畏难的意思,但现在看来,此人视艰险如平坦的毛病还保留着,根本用不着他来鼓励。

 “殿下如此自信,虽然可贵,不过在处理具体事项时,还该有微妙的差别。”梅长苏语气微凉地劝道,“豪门大族们虽一向各自为政,但那是没遇到需要联合的情势。殿下在处理不同的案子时,如能恰到好处地出现一些偏差,有的护着,有的轻一点,有的却要重一点,这样一来,各豪门之间利益不均,又摸不到规律,结盟就结不成了。刹住土地兼并之风,又不引起豪族们大规模的联手抵抗,稳住农本,减少流民,让一切按照陛下最佳的预期发展,就必会使他对你刮目相看。”

听他这一席话,萧景琰神色好像很震动,低头沉吟良久,方才低声说了一句:“先生所言极是,我只知一视同仁,说不定反而达不到效果。”

梅长苏一笑,顺便又道:“既然誉王有意助你一臂之力,你也别太冷了,偶尔遇到他的人犯事,挑两个出来轻判,以示回应吧。”

靖王浓眉一挑,突然慢慢笑道:“他本该全力维护庆国公才是,现在居然会拿自己手里的肥肉来向我这块硬石头示好,这也应该是先生的手笔吧。有劳先生为我费心了,我会按先生说的去做。”

萧景琰这么配合听话的样子让梅长苏暗暗吃惊,病弱的谋士伸出手在炭火上烤着,眸色沉寂低声开口道,“殿下…不是和誉王,还有太子一向不和吗,我这样违背殿下的意愿让大家觉得你是誉王一派的,殿下对此……不生气吗?”

萧景琰神色坦然的看着他的好朋友,慢慢道:“我的确不想让人觉得我跟誉王是一派的……太子和誉王,谁的身边我都不想站……”萧景琰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开口,声音坚定而沉稳,“其实我并不在乎世上的人怎么看,更何况这些都只是先生的权宜之举……我相信死去的人应该也是有英灵的,他们一定不会只看表面,他们知道我们的心……”

梅长苏胸中涌起一股火辣辣的感觉,那句我们击在他心上,让他稳了好久才终于再次出声,语调却带着强自调整后的漠然:“殿下的心,他们一定会明白的。此次是有些委屈你,日后我保证不会有什么过分的事让你办。但是殿下也应该明白,夺嫡之路凶险万分,许多人,许多事,即便殿下不喜,苏某仍然要去利用,去谋算。到时…牺牲…也是必然存在的,还望殿下心中早早做好觉悟。”  

梅长苏刻意将牺牲二字咬得很重,靖王对上那双深沉锐敏的眼睛,突然隐隐明白了好友说的牺牲真正意味着什么,那是一个劫后余生之人仅余的全部生命,那是一团烈火遗灰最后的热量,那是他的挚友林殊最后一次披甲而去的单薄背影,无法言明的灼痛狠狠烧上他心头,让他几乎无法呼吸。萧景琰面上已再无半分笑意,他深吸了一口气,目光里透出灼灼逼人的决绝,牙根狠狠咬紧道:“是我自己的选择,谈不上委不委屈,我早就做好了准备。但是有的人,有的东西,是萧景琰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守护住的,请先生不要再劝我了。”

这一刻,梅长苏并没有察觉到他自己正是眼前靖王口中绝对不可以牺牲的人,他只是被萧景琰骤然发红的眼眶和强烈到极点的情绪感染到了,一时有些恍惚怔忪,等到回过神来,梅长苏突然不想再与靖王辩谈,他微微颌首后,闭眼调整了一下呼吸,再开口时已经揭过了这个话题:“陛下的旨意,是由殿下自己选择辅审的三司官员吗?”

靖王点点头,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只是心中的决意也更加没有半分动摇。

 “殿下定好人选没有?”

 “请先生指教吧。”靖王很干脆地道。 

接下来两人针对三司会审以及之后户部尚书的空缺做了详谈。其实萧景琰对梅长苏给出名单上的一众朝臣要更加了解,因为在他登基之后,这当中的人选都是他治国的贤臣良将,是此后大梁走向繁荣鼎盛的真正基石。可也正因为如此,萧景琰才更加痛心眼前这人拖着病体十余年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后展现出来的神鬼手段。

严肃的谈话终于到一段落,梅长苏端起茶来抿了一口,闲闲问道:“殿下今天的军务特别得多么?我来时已不算早了,却看到你们还议事未完。”

 “例常事务处理起来很快,今天耽搁,是因为出了一件棘手的事情,京兆尹府的高大人来向我求助。”

 “又有棘手的事情了?这位高大人今年的运道还真不错,”梅长苏不由笑道,“不过这次不是我给他找的麻烦了。到底是什么事呢?”

 “不是什么费脑子的事情,要动用蛮力罢了。”靖王道,“东郊山区最近出现一只怪兽,惊扰山民,报案到京兆尹府,那些捕快们武力有限,竟捉它不住,所以来我这里借些兵将。本来也不是难事,不过我们想商议一下,怎么能够设伏活捉这个怪兽,好看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萧景琰心里当然知道那怪兽是谁,所以极其重视这件事,今天和一众手下商讨也是为了尽快将人寻到。只是现在的局势最是必须谨慎小心的时候,等聂风找到之后,一切都需要从长计议,那时再以此为借口请小殊过来,他一定会非常高兴的,萧景琰暗自想着。

 “纵然是郊外,毕竟也是帝都王城,怎么会出怪兽?倒真是奇事,殿下捉到后,不要忘了让我开开眼界。”梅长苏有些随意的说了一句。

靖王挑了挑眉,脸上带出几分笑意,比起梅长苏辛苦伪装出来的足智谋士,他当然更愿看到这人以这样轻松自然的样子站在自己面前,他轻声道:“到时一定满足苏先生的好奇心……”

梅长苏笑笑,因为觉得足部发僵,便起来踱了几步,走到西窗旁,顺手想摸摸挂在窗旁墙上的朱红铁弓。

这一回靖王当然不会再突兀的出声阻止,而是悄然站在一旁,看着他最好朋友将手慢慢放在这张承载着过往欢笑的铁弓上。萧景琰的眼睛里溢满了最浓郁的苦涩和怀念,这盏弓是他和林殊最后一次一起参加春猎的头名彩头,当年两个明朗少年互不相让的比拼,最后林殊以微弱的优势赢得了胜利。祈王亲手将这盏弓放在赤焰少帅手中,犹记那一刻兄长满含鼓励和欣慰的眼神,犹记那一刻身边好友高举朱弓时健壮矫健的身姿和飞扬明亮的笑脸,再转眼一切却都已化为过眼烟云,只留下他拼死飞奔回京时看到的,哥哥再无温度的躯体和那座已经化为废墟的帅府。凄冷无助的黑夜,冰凉瓢泼的雨水,他狼狈的跪倒、捶打,赤裸着双手拼命在散落堆积满破砖碎瓦的残址上用力刨着、刨着,然后死死抱起这盏弓,和着鲜血和泥土哭泣、咆哮、嘶吼,最后终于心灯寂灭得流干了眼泪,冷硬了心肠,独行游走在这残忍无情的皇权边缘,和他深宫中的母亲一起,静静等待最后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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