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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说话

君安可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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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萧景琰无声地站在好友身后,凝神打量着那单薄萧索的背影,默默看着这人轻轻触碰那些被隔绝在林殊身上的鲜活生动。那个时候,在那个他萧景琰最痛苦,最绝望的时候,他这个更加亲历了一切的挚友又身在何方,是挣扎在梅岭炎炎烈火后的冰冷雪坑里,是挣扎在肉体和灵魂双重重创下的层层剧痛里,还是挣扎在绵绵病榻上的生死轮回间。透过窗前的身影,萧景琰的目光仿佛穿越了时空,落在那个一定会选择削皮挫骨,一定会选择年寿难永,一定会选择独自背负起万万血泪冤恨的林殊身上。他仿佛看到解毒后血肉模糊的包裹在重重纱布中的这个人,极端的安静,极端的沉默,极端的冷然,那些超越极致的痛,那些超越极致的悲伤,那些超越极致的愤恨,都永远融入他的骨髓血脉,烙印在灵魂深处,再无从消退。然后这个最骄傲的人拖着极弱、极怕冷、极易生病的身体,去习惯被搀扶,去习惯天天吃药,去习惯再也不能骑马狂奔再也不能弯弓射箭,去习惯隐忍一切做一个与林殊截然不同的梅长苏。再然后这人一步一步小心谋划,一步一步踏着荆棘险恶,一步一步从江左盟走到金陵城,走到自己面前,以宁和文雅的模样,用极其平静的声音说:我要选你,靖王殿下。

真的是触景念情,梅长苏摸着这盏属于林殊的弓,也一下子沉浸在了那些暖暖的,柔柔的思念和回忆里,嘴角甚至很不由自主的露出一抹孩子气的笑意。所以他没有察觉到身后的萧景琰突然变得怆然激动的表情和一下子有些要站立不稳的姿态。

萧景琰一直以为这么多年的帝王生涯已经把他锻造成一个足够坚硬的人,事实上自从再次醒来,再次见到小殊,虽然好几次情绪激动,他也都以极强的克制能力控制住了自己。可是这一次,当他再一次和小殊一同站在这间两人都无比熟悉的书房里,一同看着墙上那盏两人都无比熟悉的朱红铁弓,当那些过往中温馨和惨痛的记忆胶着涌动,他突然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象小殊所经历的那悲凉绝望的十三年。曾经只是听蔺晨讲述,现在每一个细节都被他自己想象着放大,变得清晰流动,小殊活下来的绝望挣扎,惨烈蜕变,这一切都让萧景琰几乎无法控制住就要奔涌而下的滚泪。到了这一刻,他才真真切切的认清一件事,原来好友身上的牺牲自十几年前这场黑暗冤云笼罩住他们起,就再也没有停息,一直从他曾经一无所知的过去,持续到他曾经一无所觉的未来。

在这样的一瞬间,萧景琰甚至只想不顾一切的用力按住眼前这人的肩膀,大声告诉他,无论他是谁,无论变成什么模样,他们永远都是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兄弟。

靖王的书房里很安静,他们一人抚弓含笑,一人颤抖忍泪,打断这一切的却是屋外一声强烈的狼啸。

这一下将两人都惊醒过来,梅长苏收起手,面上再次恢复平淡,萧景琰转身向门,极快的冷静调整好情绪,两人都在心中悄悄懊恼不该放任自己失态。

狼啸继续传来,还有侍卫的告罪和动物扑门的声音,大概因为有人拉着,门外的动物并没有能破门而入。

梅长苏这时也已经想到了这个叫声的来由,不免脸色发白,神色也有一瞬间的慌乱,忙微微低头掩饰,同时脑筋急转思索对策,只是他这细微的表情动作还是被转头过来的靖王看在了眼里。萧景琰只觉得又是酸涩又是好笑,其实佛牙会这样跑到书房外面来扑门也是他昨天特意吩咐的结果,所以萧景琰很快主动温声解围道:“这是佛牙,是我养的一只狼。”

梅长苏当然知道这是佛牙,他淡笑道:“殿下竟然会养狼?”

 “是呀。”靖王配合接话,“这狼是我在它吃奶时捡回来的,现在一晃也有十多岁了吧。先生可是害怕吗?”最后一句真是句废话,萧景琰心想,佛牙其实更算是两人一起捡回来养大的,眼前的小殊怎么可能会怕呢。

靖王没想到,梅长苏现在还真打算顺势说自己有些害怕,至少别让佛牙到自己面前来。可惜话未出口,萧景琰已经再次开口了:“先生不用担心,没我的吩咐,佛牙不会咬人的。”而且我让它咬你的时候,它从来都不听话的,最后半句被靖王殿下默默咽进了肚子里。当初两个人一块玩闹,常常故意叫佛牙咬对方,还是一只小狼的佛牙总是可怜兮兮地眨巴着绿眼睛,左瞅瞅,右看看,最后呜呜的叫着,一头扎进林殊怀里不肯出来。萧景琰一面酸涩的想着那些活泼的往事,一面走过去准备开门。

梅长苏见状,眼珠一转道:“我倒是不怕,其实我有一项异能……”

话音未落,靖王已经将门打开,吩咐拉狼的侍卫退下,然后又极配合的转身开口道:“先生说有什么异能来着。”说话间,一个浅灰色毛茸茸的影子已经几步冲了进来,不知为什么这一次它竟没有第一时间扑向萧景琰,而是在两人中间停下,那昂首高傲的样子,仿若一个王者正耐心地巡视它的领地。

 “佛牙长得可真漂亮。”梅长苏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先夸赞了一句,眼神也一直放在眼前的佛牙身上,然后才又道:“我的这项异能就是无论再狂暴的动物,都乐意跟我亲近,绝不会咬我。”

这份说辞萧景琰曾经从战英那里听过一次,现在心里很是淡定的听这人一本正经的胡扯,面上还非常配合的露出一份讶然。不过他也没来得及马上接话,因为佛牙已经有了动作。灰狼回头瞅了它的主人一眼,深褐色的眼珠仿佛有灵性似的,晶亮莹润,萧景琰只觉得从中看到了满满的欢喜和一点点得意。接着这家伙突然仰头一声长啸,后背一弓,急如离弦之箭般直扑梅长苏而去,那气势仿佛是准备将他整个儿吞下去。

 

萧景琰看着这重演很多年前的一幕好像非常惊讶,保持着向前跃步的样子故意任由佛牙一头扑到梅长苏身上,将现在气力不济的某人直撞得往后跌退了好几步才勉强没有摔倒。好容易稳住了,佛牙便立着身子,不安分的想要跳起来在人脸上舔两口。梅长苏不得已只好退到椅子边坐下,他甚至来不及注意到自己坐的正是南窗下那张旧椅,因为佛牙一等他坐下,就欢快的将两只前爪搭在他肩上,湿湿的尖鼻子亲密地在他脖颈间嗅着,时不时还蹭上一下,那撒娇的样子跟它趴在靖王身上时一模一样。

 “怎么样,殿下,”梅长苏好不容易躲开佛牙的口水,笑道,“我这个异能没骗你吧?”他就这样一脸理所当然地对上靖王满是诧异的表情,虽然他心底的慌乱和忐忑其实并没有完全收拾妥当。

萧景琰面上非常震惊,一副怔怔的样子看梅长苏有些狼狈接受佛牙的善意,只觉得眼前南窗旧椅上一人一狼嬉闹的情形好像回到了记忆里最熟悉快乐的岁月,看着这人无奈笑着躲闪灰狼口水的模样,萧景琰难得孩子气地在心底狠狠为佛牙叫好。

维持着满面的震惊,靖王刻意等佛牙的热情稍稍消退一些后,才喃喃道:“真是没想到呀……先生实在是让人吃惊……”

 “以前还曾经有一匹谁也无法降服的烈马,只肯在我手上吃草呢。”梅长苏拍拍佛牙的肩,让它伏在自己膝上,“佛牙大约是太寂寞了,殿下这么忙,很少有时间陪它吧?”

靖王怔怔的点头应着,耳边却仿佛听到了战马扬蹄的嘶鸣声,他还记得那匹进贡的千里宝马,的确是谁也无法降服的烈马,极其神骏、高壮和野烈,军中那么多好手想将之驯服都败下阵来。结果只有十五岁的林殊一见心喜,连试三次,摔得满身青肿,终于策马而归。从此那匹名为烈扬的战马就是独属于赤焰少帅的坐骑。烈扬性子和它的主人一样火烈骄傲,便从来只肯在小殊手中吃草。后来,林殊十七岁那年,他们又一起出征,也一起再也没有回来。

萧景琰走到离梅长苏较近的椅子边坐下,突然有些伤感的发现两人的坐样正是二人昔日少年时习惯的位置。不知道梅长苏是否也发现了这点,这个因为佛牙的突然出现而担心被怀疑的人现在正笑着徐徐引靖王闲聊,想要转移开这件事的注意力。萧景琰面带笑意的配合说话,眼神也配合的慢慢不再放在灰狼身上。佛牙在旁边时而绕着座椅转圈,时而用大尾巴拍打两人的膝盖,倒是自娱自乐,如果有第三个人看见这一幕,只会觉得万分和谐自然。

又过了一些时间,梅长苏感觉靖王差不多不太注意刚刚的事了,便起身说要告辞。萧景琰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佛牙已经非常不乐意的再一次将人扑得坐倒在椅子上。

这一幕实在让人忍俊不禁,靖王顺势面带笑意道:“佛牙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粘人了,大概就像先生说的,是太寂寞了吧。现在已经到了午时,先生若无什么要事,不妨就留下来用饭。”

梅长苏其实今天很担心靖王心中会对佛牙的表现起疑,只是现在被真挚相留,拒绝倒更显得不自然了,便笑着应下来。

两人一块出了书房往前厅走去,佛牙很满意的跟着两人,一会儿跑到前面去,一会儿又落后几步。

萧景琰瞟了一眼身边的人,透过这张平静温和的面孔他能感觉到背后那份带着小心翼翼的掩饰,上一世当真相摊开在二人面前时,小殊蹒跚逃避的背影和四目相对时那份痛苦到无法开口吐出一个字的难受都是他亲眼所见,亲身所历,那些由鲜血凝结而成的痛楚,即便重来一次,也不会有丝毫的减退。他和小殊无论何时相认,大概都会因为重重顾虑不敢轻易在彼此面前触碰往昔。也许只有佛牙这样的存在,才能够让他的好朋友暂时越过那段名为悲痛的深壑,去静静连接一下沉淀在记忆中的旧事,这便是萧景琰今天特意让佛牙出现的初衷。

这两人并肩闲谈着走到演武场旁边,才一起停下脚步。

其实通向饭厅有一条端端正正的主路,是在另一边。但两人之所以会这样有默契地一同选择反方向来到此处,是因为他们都猜到飞流一定在这里。

靖王是军旅之人,他的王府与其他皇子府不同,内院隔得很远,也很小巧,反而是前院占地极大,除了有步兵的数个演武场外,还有练习骑术的马场。

此刻中央武场里的局面,完全可以用“热闹”来形容。飞流虽仅仅是个护卫,但他在金陵城的名气,不仅没有半点逊色于梅长苏,甚至对于某些武将来说,那个文弱清瘦的书生勾不起他们的太多关注,反而是一身奇诡武功屡战高手的飞流更让人好奇。

所以原本负责招待飞流的庭生早就被挤到了外围,团成一圈儿向飞流挨个儿挑战的,全都是靖王手下的战将们。

从飞流毫无表情,但亮晶晶的眼睛里可以看出,少年今天玩得相当高兴。因为在江左盟的时候,大家每天都是忙忙碌碌的,难得会有这么多人一起陪他练武,更别说这些陪练的人武功都还不错,而且全都非常正经,没有一个人有逗弄他的意思。

见到靖王走来,眼尖的人已闪开一条路,纷纷躬身行礼。靖王看梅长苏没有别的表示,便挥了挥手道:“你们继续。”

这时轮到机会与飞流交手的,是一对使长枪的孪生兄弟,年纪不过二十五六,看服色应是校尉品级,都生得高壮结实,一柄枪舞得虎虎生风,配合得也极是默契,若放在战场上纵马杀敌,当然是一把好手,可惜面对武学高手,这点步战的底子就不够了,飞流又不是会因人而异手下留情的人,一上来就把人家两兄弟左一个右一个给抛到了场外,脸上还同时绷紧了一点,大概是觉得这一轮的对手太弱不好玩。

 “这样的就别下场了,让殿下看点精彩的!”随着这粗犷的一声,一个体形魁伟却又不笨重的身影出现在飞流面前,手执一柄长柄弯刀,浓眉大眼,神威凛凛,还未出手,已有先声夺人的气势。

 “戚将军!戚将军!”周围人群立时大躁了起来。

四品参将戚猛,是跟随靖王多年的心腹爱将,军中也甚受拥戴,他一出面,气氛自然更加热烈,热烈到连飞流都感觉出这个人应该不是平常之辈,所以眉宇间泛出一丝欢喜的气色。

在一团加油声中,靖王稳稳地负手而立,表情十分平静。

因为他知道戚猛根本不可能是飞流的对手。

果然,一开始飞流因为对那柄造型奇特的弯刀很感兴趣,所以放过了几招,等后来看清楚了之后,掌风就突转厉烈,饶是戚猛功底深厚,兼天生神力,也根本抵挡不住,连退数步,拖刀背后一挽,雪亮的刀背突然环扣一震,竟飞出一柄刀中刀来,疾若流星,出其不意地直扑飞流面门而去。这一招是戚猛的杀手锏,也曾屡败强敌,助他立了很多战功。不过对于飞流来说,这种级别的攻击根本不足以令他感到意外,随手一拨,就把那把飞刀挡射到一棵树上钉着。

靖王近来铁腕整顿内部卓有成效,至少这一次戚猛并没有胆敢另将飞刀扔过来,而是乖乖的败下阵来,场上又是一片叫好声。

梅长苏称赞了一句治军有方,便退到一旁。飞流这时候飘过来,看见佛牙,咦了一声。伸手想摸,被灰狼不屑地闪开了。当下大奇,追过去再摸,佛牙又闪,可这次没闪过,被在脖子上狠狠摸了一把。登时大怒,回身反击,一人一狼在这里闹腾了起来。而梅长苏就笑眯眯在一旁看着,完全没有去管束一下的意思。

萧景琰刚刚向一众手下交代了几句,现在过来时庭生也跟在旁边。靖王对于眼前一人一狼的疯闹并不着急,只招呼梅长苏一块继续往用饭的地方去。这边几人一动,飞流和佛牙就停止了打闹,以同样的速度跟了上来。

等用过饭,梅长苏这个先生便应靖王之托指点一下庭生的功课,然后趁着玩累了的灰狼在一旁打盹儿的时候,终于成功带着飞流辞行离开了。

晚上,靖王安抚着醒来见不到小殊而闹脾气不肯好好吃饭的佛牙,脸上慢慢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几多酸喜,几多安慰,几多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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