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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说话

君安可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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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侯府中,言豫津与萧景睿已经缓过神跑了过来,奇怪地看着对峙的两人。

“豫津,你们有没有什么安静的地方,我跟令尊有些事情要谈,不想被任何人所打扰。”梅长苏侧过头,平静地问道。

“有……后面画楼……”言豫津极是聪明,单看两人的表情,已隐隐察觉出不对,“请苏兄跟我来……”

梅长苏点点头,转向言阙:“侯爷请。”

言阙神色不动,只是仰起头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先生请。”

一行人默默地走着,连萧景睿也很知趣地没有开口说一个字。到了画楼,梅长苏与言阙进去,以目示意两个年轻人留在楼外。画楼最里面是一间洁净的画室,家具简单,除了墙边满满的书架外,仅有一桌、一几、两椅,和靠窗一张长长的靠榻而已。

“侯爷,”等两人都在椅上坐定,梅长苏开门见山地道,“你把火药都埋在祭台之下了吗?”

下午和萧景琰的一番长谈,言阙的心态已经完全不同了,再次听到这样的话,心里很平静,只是故意露出一副肃然紧绷的样子来。

 “侯爷当然可以不认,但这并不难查,只要我通知蒙挚,他会把整个祭台从里到外翻看一遍的。”梅长苏辞气森森,毫不放松地追问着,“我想,你求仙访道,只是为了不惹人注意地跟负责祭典的法师来往吧?这些法师当然都是你的同党,或者说,是你把自己的同党,全部都推成了法师。是不是这样?”

言阙看了他一眼,缓言道:“苏先生确实聪明,只是多思伤神,先生身体不好,就不应该如此事事操心了。” 后半句话里隐隐透着一缕做长辈的关切,

 “苏某的身体自有大夫去操心。”梅长苏心觉奇怪,但并未多想,仍凝神回视着他的目光道:“倒是侯爷……真的以为自己可以成功吗?”

 “至少在你出现之前,一切都非常顺利。我的法师们以演练为名,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火药全都埋好了,引信就在祭炉之中。只要当天皇帝焚香拜天,点燃锡纸扔进祭炉后,整个祭台就会引爆。”

 “果然是这样,”梅长苏叹道,“皇帝焚香之时,虽然诸皇子与大臣们都在台下九尺外跪候,可以幸免,但皇后却必须要在祭台上相伴……尽管你们失和多年,可到底还顾念一点兄妹之情,所以你想办法让她参加不了祭礼,对吗?”

 “没错,”言阙坦然道,“虽然她一身罪孽,但终究是我妹妹,我也不想让她粉身碎骨……苏先生就是因为她病的奇怪,所以才查到我的吗?”

 “也不尽然。除了皇后病的蹊跷以外,豫津说的一句话,也曾让我心生疑窦。”

 “豫津?”

 “那晚他送了几筐岭南柑橘给我,说是官船运来的,很抢手,因为你去预定过,所以言府才分得到。”梅长苏瞟了一眼过来,眼锋如刀,“象你这样一个求仙访道,不问家事,连除夕之夜都不陪家人同度的人,会为了准备年货鲜果而特意去预定几筐橘子吗?你只是以此为借口,前去确定官船到港的日期罢了,这样才能让你的火药配合户部的火药同时入京,一旦有人察觉到异样,你便可以顺势把线索引向私炮坊,只要时间上吻合,自然很难被人识破。”

 “可惜还是被你识破了。”言阙语带感叹,“苏先生如此大才,难怪谁都想把你抢到手。”

梅长苏只当他是讽刺,并不理会,仍是静静问道:“侯爷甘冒灭族之险,谋刺皇帝,到底想干什么?”

言阙定定看了他片刻,一些已经被放下的情绪又涌上心头,想着不能让这孩子看出破绽,便突然放声大笑:“我别的什么都不想干,我就是想让他死而已。刺杀皇帝,就是我的终极目的。因为他实在是该死,什么逆天而行,什么大逆不道,我都不在乎,只要能杀掉他,我什么事都肯做。”

梅长苏的目光看向前方,低声道:“为了宸妃娘娘吗?”

言阙全身一震,霍然停住笑声,转头看他:“你……居然知道宸妃?”

 “又不是特别久远,知道有什么奇怪。当年皇长子祁王获罪赐死,生母宸妃也在宫中自杀,虽然现在没什么人提到他们了,但毕竟事情也只过去十二年而已……”

 “十二年……”言阙的笑容极其悲怆,微含泪光的双眸灼热似火,为了失去的红颜,更为了眼前全然陌生的孩子,“已经够长了,现在除了我,还有谁记得她……”

梅长苏静默了片刻,淡淡道:“侯爷既然对她如此情深意重,当初为什么又会眼睁睁看着她入宫?”

 “为什么?”言阙咬紧了牙根,也许是因为眼前的人表现得太过陌生无情,也许是这份激恨藏在他心底实在太久,冲口而出的话便少了些顾忌,“就因为那个人是皇帝。是我们当初拼死相保,助他登上皇位的皇帝。当我们从小一起读书,一起练武习文,一起共平大梁危局时,大家还算是朋友,可是一旦他成为皇帝,世上就只有君臣二字了。我们三个人……曾经在一起发过多少次誓言,要同患难共富贵,要生死扶持永不相负,他最终一条也没有兑现过。登基第二年,他就夺走了乐瑶,虽然明知我们已心心相许,他下手还是毫不迟疑。林大哥劝我忍,我似乎也只能忍,当景禹出世,乐瑶被封宸妃时,我甚至还觉得自己可以完全放手,只要他对她好就行……可是结果呢?景禹死了,乐瑶死了,连林大哥……他也能狠心连根给拔了,如果我不是心灰意冷远遁红尘,他也不会在乎多添我一条命……这样凉薄的皇帝,你觉得他不该死吗?”

 “所以你筹谋多年,就只是想杀了他,”梅长苏凝视着言阙有些苍老的眼眸,“可是杀了之后呢?祭台上皇帝灰飞烟灭,留下一片乱局,太子和誉王两相内斗,必致朝政不稳,边境难安,最后遭殃的是谁,得利的又是谁?你所看重的那些人身上的污名,依然烙在他们的身上,毫无昭雪的可能,祁王仍是逆子,林家仍是叛臣,宸妃依然孤魂在外,无牌无位无陵!你闹得天翻地覆举国难宁,最终也不过只是杀了一个人!”

梅长苏扶病而来,一是因为时间确实太紧急,二来也是为了保全言侯,此时厉声责备,心中渐渐动了真气,声音愈转激昂,面上也涌起了浅浅的潮红,“言侯爷,你以为你是在报仇吗?不是,真正的复仇不是你这样的,你只是在泄私愤而已,为了出一口气你还会把更多的人全都搭进去。悬镜司是设来吃素的吗?皇帝被刺他们岂有不全力追查之理?既然我能在事先查到你,他们就能在事后查到你!你也许觉得生而无趣死也无妨,可是豫津何其无辜要受你连累?就算他不是你心爱之人所生,他也依然是你的亲生儿子,从小没有你的呵宠关爱倒也罢了,这么年轻就要因为你身负大逆之罪被诛连杀头,你又怎么忍得下这份心肠?你口口声声说皇帝心性凉薄,试问你如此作为又比他多情几分?”

他句句严词如刺肌肤,言阙的嘴唇不禁剧烈地颤抖起来,伸手盖住了自己的双眼,喃喃道:“我知道对不起豫津……他今生不幸当了我的儿子……也许就是他的命吧……”

  

梅长苏冷笑一声:“你现在已无成功指望,若还对豫津有半分愧疚之心,何不早日回头?”

 “回头?”言阙这才骤然从反复的情绪中清醒过来,想起眼前之人到底是谁,缓和了声音,顺着问道,“箭已上弦,如何回头?”

 “祭礼还没有开始,皇帝的火纸也没有丢入祭炉,为何不能回头?”梅长苏目光沉稳,面色肃然地道,“你怎么把火药埋进去的,就怎么取出来,之后运到私炮坊附近,我会派人接手。”

言阙抬头看向这人惨淡的面容,想着他刚刚动气劝慰的言辞,不免心中内疚痛惜。言阙低垂了眼帘,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听起来惊讶些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要淌这趟混水?”

 “因为我在为誉王效力,你犯了谋逆之罪皇后也难免受牵连。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最好的选择。”梅长苏淡淡道,“如果我不是为了要给你善后,何苦跑这一趟跟你静室密谈,直接到悬镜司告发不就行了?”

 “你……”言阙目光闪动,听他说为誉王而非靖王倒并不奇怪,做出狐疑的样子看了这个文弱书生许久,脑中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渐渐沉定,“你要放过我当然好,不过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你放过我却又不图回报,到底有何用心?”  

梅长苏目光幽幽,面上浮起有些苍凉的笑容:“侯爷不忘宸妃,是为有情,不忘林帅,是为有义,这世上还在心中留有情义的人实在太少了,能救一个是一个吧……只望侯爷记得我今日良言相劝,不要再轻举妄动了。”

这段话却是引得言阙几乎要落泪,深深凝视了这个孩子半晌,言阙长吸一口气,朗声笑道:“好!既然苏先生年纪轻轻就有这般气魄,我也不再妄加揣测。祭台下的火药我会想办法移走,不过祭礼日近,防卫也日严,若我不幸失手露了行迹,还望先生念在与小儿一番交往的份上,救他性命。”

梅长苏羽眉轻展,莞尔道:“言侯爷与蒙大统领也不是没有旧交,这年关好日子,只怕他也没什么心思认真抓人,所以侯爷只要小心谨慎,当无大碍。”

“那就承先生吉言了。”言阙拱手为礼,微微一笑,竟已然完全恢复了镇定。表面上看,经过如此一场惊心动魄生死相关的谈话,言阙筹谋多年的计划陡然被终止,他却能如此快地调节好自己的心绪,短短时间内便安稳如常,可见确实胆色过人,不由得梅长苏不心下暗赞。

话已至此,再多说便是赘言。两人甚有默契地要一同起身,只是谁也没想到这次言阙因为靖王的关系,回来的比上一世晚了许多,梅长苏等待之下早已觉得全身发寒,气力不支,刚刚只是勉强撑着,现在起到一半竟然身体一软,跌坐回椅子里,额上满是薄汗,脸色惨白如雪,眼前发黑恍惚,耳边虫鸣一片,竟然骤然晕厥了过去。

这人一跌一晕的样子,倒真是吓坏了一旁的言候。可也正因为梅长苏晕着分辨不出声音,所以没能听到言阙惊惧之下唤出的那句“小殊”。不过这场晕厥很快就缓了过去,梅长苏很快恢复了清明,眼前对焦出一张焦急万分的面孔,那一瞬间,这个虚弱的年轻人甚至觉得他在这个万事不惊的老人脸上看到了一种叫做恐惧的情绪,等他用力想看得清楚些时,言候已经一脸平静,转身去倒茶。

梅长苏不禁心中失笑,怎么可能,这个人谋划灭族重罪被揭穿的那一刻,脸上都不曾有过恐惧,怎么会因为自己这个初次见面的人生病而表现出害怕呢。

言候端了一杯茶过来,梅长苏挣扎了一下,仍是没有力气抬手去接,不免露出一个苦笑。言阙没说话,却很体贴的走过来扶住他虚软无力的身体,喂他将水喝下。

言阙放好茶杯,又走过来用手试探梅长苏额上的温度,本来应该是两个很陌生的人,可是这个亲近的动作却不显得半分尴尬,只带着带着长辈对晚辈的点点关心。梅长苏默默无语,这只手有他熟悉的温暖,幼时的林殊闯了祸,就常常摇着这只手拜托言叔叔在父亲面前求情,记忆里,这只手护着他逃过了爹爹许多粗厚、带着兵茧的巴掌。梅长苏用力眨了一下眼睛,逼迫自己收起这份难得的软弱,前路依然漫长而艰辛,还远远没有到可以沉沦旧梦的时候。

很快,言阙将手收了回去,梅长苏抬头道谢,脸上挂着客气的微笑,却意外地看到老人面色微紧,眼中带着一丝怒气,不由奇道:“侯爷…怎么了?”

言候刚刚被手下烫人的温度吓了一跳,又见这孩子无知无觉的样子,不由的心中来气,可是想到他病中还要操劳的缘由,心中又自责不已,平复了下情绪才道:“苏先生病成这样,回去还是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吧。年纪轻轻的,不要对自己这么不上心。”

梅长苏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微微愣住了,心里却觉得暖暖的,低声道谢,面上露出一个温雅的笑容来。 

言阙见了只觉得心中心中剧痛,因为那不是林殊的笑容,那不是记忆中充满了勃勃青春气息地,世上最张扬的笑容。

言阙走出画楼叫人。门刚一开,言豫津便冲了过来,叫道:“爹,苏兄,你们……”问到这里,他又突然觉得不知该如何问下去,中途梗住。

 “我已经跟令尊大人说好了,今年除夕祭完祖,你们父子一同守岁。”梅长苏仍坐在椅子上,声音里透着无法掩饰的虚弱,微笑道,“至于飞流,只好麻烦你另外找时间带他去玩了。”

言豫津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心知画楼密谈的内容当然不会是这么可笑,不过他是心思聪敏,嬉笑之下有大智的人,只愣了片刻,便按捺住了满腹疑团,露出明亮的笑容,点头应道:“好啊!”

梅长苏也随之一笑,用力往豫津身后看看,“景睿呢?”

 “他卓家爹娘今晚会到,必须要去迎候,所以我叫他回去了。”

 “卓鼎风到了啊……”梅长苏眉睫轻动,“他们年年都来吗?”

 “两年一次吧。有时也会连续几年都来,因为谢伯父身居要职,不能擅离王都,所以只好卓家来勤一点了。”

 “哦。”梅长苏微微颔首,感觉到言阙的目光在沉沉落在自己身上,却不加理会,径自遥遥看向窗外的天空。

日晚,暮云四合,余辉已尽。这漫长的一天终于要接近尾声,不知明日,还会不会再有意外的波澜?

 “豫津,去把苏先生的轿子叫进二门来,入夜起风,苏先生身体不舒服,少走几步路也好。”言阙平静地吩咐儿子。

言豫津这才终于发现梅长苏的脸色极差,连忙想要奔过去看看,被父亲一瞪,才领命转身出去。

言阙把门掩上,不让风吹到屋子里的病人,方把视线又转回到梅长苏的身上,只是到底不想这孩子病中再劳神应对,静静凝视许久,终究默默无言。

轿子很快进了来,言阙负手立于寒露霜阶之上,眸色深远,目送黎刚和言豫津上前一起将梅长苏扶进软轿,再不曾开口说一句话。

唯有在轿身轻晃起步的那一刹那间,梅长苏才听到了这位昔日英杰的一声长长叹息。

叹息声幽幽远远,仿佛已将满腔的怀念,叹到了时光的那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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